太始小记[番外](国祭山河)
太始三年的夏天,出奇的闷热,五月就听得蝉鸣喧嚣的恼人,就是景华园行宫都热到要打扇,满朝文武上一次朝,上到太始帝李旻,下到侍奉宫人婢女,都仿佛水捞出来一般,又有各地旱灾山洪报着,朝廷苦不堪言。
在这忙热的脚不沾地汗一地的日子,大梁的官员们却在五月初七,停了早朝,集体站在有如火炕的城楼上,一个个汗湿重衣也没有丝毫声响,任凭聒噪的早蝉叫出一派连响,伴着城楼下早已得知今日之事,自发聚集,却也不喧闹的百姓,城上城下好大一片阴影。
七年了,大梁距离那几乎破灭的危机,已经七年了。
七年前的今日,已经没什么人记得那时的天气了,当时风里都是紫流金和血的味道,耳畔却满满的是惊慌的人和杀敌的兵,血都冷透了,或是被怒火蒸腾着沸腾,究竟天气如何,谁还记得。
顾昀早就和百官一起站在了城楼上,这肃穆的祭拜也是他的主意。
长庚是十分同意的,若是依着民间做法,烧纸点香的一折腾,劳民伤财不说,这酷暑的天气下,再倒几个年龄大些的老臣,可是得不偿失。
逝者为国而逝,柱石为国不可失。
默哀过后,长庚带着大梁臣子们去了起鸢楼原址上重修的归望楼,依着礼部和顾昀沈易商量的流程,他是要在这高台上,同百官,同天下说几句。
七年,大梁脱胎换骨,这位一手力挽狂澜的太始帝的言语,让无数人来到了归望楼前的广场,想一听圣训。
长庚孤身一人,缓步走上高台,他尝试了各种方式,都没法让顾昀答应同他同往,而安定侯此刻,正在台下,百官之中,安静的望着他。
归望楼的广场很大,高台有很多的台阶。长庚一步步走上去,就像踩过许多过去的记忆。
江南让佃户失了生活来源的耕种傀儡,海上偷运往来,带着血的紫流金,走投无路的流民起义军,搜刮民财的贪官污吏。
那时千疮百孔,岌岌可危的大梁,苦苦捂着腰包死撑着一个破败不堪的空架子。仿佛病兽挣扎。
终于,丝路通了,匪徒平了,西域有暂时的安宁。可是,很快……
“陛下,铜吼已经调试完成。”
早已侯在台顶的葛晨打断了他的沉思。依旧一张圆圆脸,却没有了从前的鲁莽憨直的灵枢院新任灵枢向他躬身一礼。长庚从沉思中回神,终于下定决心,放弃了准备的烂熟于心的圣旨原稿。
“我今日在这里,不想用代皇帝的身份和诸位说话,七年前,我还只是一个边关而来名不见经传的皇子,其实比起台下许多同龄人,还没出息些……”
这是大梁第一次有如此活动,皇帝的安全,人群的拥挤,全都在兵部和北大营的负责下,顾昀更是难得的主动参与,拉着本来就忙的不行的沈易,几乎是从头管到尾,生怕他家心肝儿有一丁点儿闪失。
此刻,早就看过圣训初稿的安定侯爷眯着眼看着高台上的自家长庚,心里直敲小鼓。
“这小子要干什么?”
而长庚拉家常一般都“圣训”还在继续,“当时我看着那么多兵,像水泼进沙子一般进去,一个都没回来,就在数,一家,两家,这得有多少家普通人,失了儿子,失了父亲……重甲里面他们都看不见脸,就那样炸开了,但是能感觉到他们一点恐惧都没有,还是一波波的杀出去,把敌人阻挡在城门外。”
周围人群中,已经响起低低的抽泣,七年前,多少家庭支离破碎,为国而毁,这些都曾亲身经历过的事,再被提起,依旧痛的锥心刺骨。
“我最重要的人,……也在里面,”
帝王娓娓道来的声音,突然带了些哽咽。
“我们找到他的时候,他躺在废墟下,浑身都在渗血……。”
顾昀的身子不着痕迹的抖了一下,他从未完整的听长庚讲述过这些。现在听着,将军早已柔软下来的心里都是满满的心疼。
他的小长庚,一边强压着乌尔骨,一边没日没夜的守着昏迷不醒的他,还要分出精力去整理那一片焦土的京城。
当时,我为什么不醒的早点……
顾昀心里不住的埋怨自己,往事不可追,也只能在心里难受,抬起头,也不管高台上长庚能不能看见,朝他露出一个笑,温柔的,融冰化雪一般。
长庚还真看见了,这段往事,若不是乌尔骨已除,他万万不敢提起,哪怕顾昀就在身边。就是如今没了那毒,再想起也是让他心痛如绞,呼吸间都有些不顺。他一直看着顾昀,才能接着讲下去,而那个笑,让年轻的帝王的话音,突然顿住。
长庚想不顾一切的冲下去,把这个冲他笑的人死死揉进怀里,永远分不开才好。
高台上突然顿住的太始帝,深呼吸了一下,换了个轻松的口吻。
“这些事儿,并不是说来让大家伤心的,那样的创伤,仍旧没有让我大梁倒下,那个新年,鞭炮和孩子的笑声,让我知道这个国还在,依旧坚强如铁,而最先坚强起来的,就是,我大梁每一位百姓。礼部曾希望我,带天下祭酒奉天,但朕以为……”
突然恢复自称的帝王,撩起袍子,跪下,声音带着激越,
“这三杯酒,不祭那天地虚无!一杯祭众军,一杯祭百姓,一杯祭山河!我大梁,海清河晏,盛世安康!”
“海清河晏,盛世安康!”
“海清河晏,盛世安康!”
台下轰然应着长庚的期许,一遍又一遍的声音带着回响,传的很远,仿佛山河齐鸣,国有新象。
七年怀故人,遥望举酒祭山河。
百年不得知,唯念家国盛世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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